《酱园弄·悬案》搭起时代的戏台 演一出乱世人心

“然而詹周氏可不是戏台上的熠熠红星，她是活在凄惨的现实世界里，没有父母(fùmǔ)，没有任何关心她的人，没有负责的丈夫，没有真心实意(zhēnxīnshíyì)的情人，什么都没有，最痛苦的又没有钱。她没有千万观众来(lái)替她同情(tóngqíng)，没有鼓励，没有帮助，也没有看见詹云影作恶(zuòè)结果(jiéguǒ)曾受到天罚，或受到法律制裁……社会上的人们就是只知道(zhīdào)在戏剧高潮时发生同情或反感，而决不肯在戏情进展中(zhōng)予以注意或防范的。詹周氏知道如此，但是不知道何以如此，她缺乏知识。知识缺乏的人不一定也连带缺乏情感，她愤怒了。” 苏青1945年6月刊发在《杂志》上(shàng)的文章《为杀夫者辩》，借用“戏剧与角色、舞台(wǔtái)与观众”的关系，论述“民国四大奇案”之一酱园弄杀夫案的当事人詹周氏的生活，剖析她(tā)犯案的社会根源，斥责看客事不关己的瞧热闹心态，请求法院根据她的实际情况量刑。有趣(yǒuqù)的是，以该案件为蓝本创作的电影《酱园弄·悬案》，导演陈可辛(chénkěxīn)也用了“戏台”意象，以新颖(xīnyǐng)的角度完成了对真实历史事件的重述。 《酱园弄·悬案》以侦破奇案、审判詹周氏为(wèi)主线，辅以詹周氏的(de)闪回、其他人物命运(mìngyùn)变化来推动叙事。影片整体偏阴暗的色调、对比意味强烈的风格化构图、捕捉人物面部表情的特写镜头、血腥暴力甚至带有奇观色彩的画面等，虽让观众感到压抑与(yǔ)不适，却也(yě)为叙事提供了有效服务。 鉴于对詹周氏(zhōushì)的审判横跨汪伪时期、解放前、新中国成立(chénglì)后三个时期，故而片名中的“悬”，指的并(bìng)非“悬疑”，或(huò)案件带有“悬念”，而是对此案的审判“悬而未决”，一度“悬置”，并以此带出乱世动荡、人心叵测。 拉开(lākāi)时代(shídài)大幕，陈可辛通过展示詹周氏、薛至武、西林、王许梅、张宝福等人物在各自(gèzì)的(de)人生舞台上，所饰角色、所处位置、所拥有观众数量的变化，探讨特定历史时期的女性议题，以及时代风云、舆论力量等对于个体命运的影响与塑形。 影片伊始，詹周氏（章子怡饰）将自己(zìjǐ)包裹得严严实实，趁着夜色提着皮箱(píxiāng)走下楼梯，穿过弄堂来到黄浦江畔，将皮箱丢进水中。房间地板上的(de)血透过木质天花板的缝隙，滴到楼下的算命先生宋瞎子（易烊千玺饰）脸上(liǎnshàng)，但他没作理会。阳光下，满脸是血的宋瞎子引来路人(rén)尖叫，1945年(nián)3月20日深夜发生的詹周氏杀夫事件曝光，丈夫詹云影(yúnyǐng)（王传君饰）的尸体被她在房间里大卸八块，不见的头颅已随皮箱沉入水底。 干脆利落的(de)开场，让时间从黑夜骤然跳(tiào)到白昼，杀夫者詹周氏的形象，以及她身处的时代和时代中的众生相，都清晰显现。那时，日军在太平洋(tàipíngyáng)战场上节节败退，依附日本的汪伪政府出现(chūxiàn)垮台迹象，各色人等为了生存，或(huò)主动或被动地调整人生舞台的区域和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。 众多汪伪政府(wěizhèngfǔ)官员做好了另谋出路的(de)准备；某杂志社的副主编（尹昉饰），用(yòng)十根金条贿赂警察局副局长薛至武（雷佳音饰），为的是让薛至武把身在监狱(jiānyù)的主编吴玲（沈佳妮饰）弄死，自己好取代她的位置；王许梅(wángxǔméi)（杨(yáng)幂饰），作为男性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入狱之后，利用自己的智慧、美貌与身体展开自救，既通过与狱卒康忠良（康春雷饰）的权色交易，成为狱中享有特权(tèquán)的“大姐大”，又用金钱收买外国修女嬷嬷，期望从她那里得到可以免除死刑的怀孕证明；西林（赵丽颖饰）是以苏青为原型的作家，敢于通过撰写文章、排演文明戏表达犀利观念，但她只(zhǐ)在独处时，才(cái)会展示真实的短发造型，与外界打交道时，就会披上女性(nǚxìng)气质突出的假发。 比较特别的是薛至武与詹周氏。薛至武认为无论是谁统治上海，都需要他来维护秩序，不肯改变他的角色形象，近乎(jìnhū)偏执；詹周氏一直是生活的配角，作为(zuòwéi)孤儿，她的命运先由养父母主导，再由养父母给她找的丈夫詹云影决定。身份地位(dìwèi)悬殊的两人因杀夫案产生(chǎnshēng)关联时，胜负似有定数(dìngshù)，但随着西林、王许梅等人以及舆论的介入，女性意识在詹周氏体内逐渐觉醒，她要从配角变为(biànwèi)主角。 薛至武用手电筒的强光照过去，躲在房间角落的詹周氏一脸惊恐地看向他，面容惨白，眼睛布满血丝。这(zhè)是詹周氏进入(jìnrù)观众视野(shìyě)的首个正脸形象。当薛至武押着她走向人群，观众进一步看清她脸上的疤痕、残缺的眉毛、不(bù)整齐的牙齿和绝望的表情。 这样一个(yígè)形容枯槁、惊魂(jīnghún)不定，身高一米六几的瘦弱女子，如何杀掉身高一米八几的“大块头”丈夫，又为何杀夫(shāfū)？观众即使了解原案，大概也会心生这样的疑惑。但片中，薛至武和大多数公众对她的动机并不在意。谋杀(móushā)亲夫天理不容的时代，秉持男尊女卑观念的他们(tāmen)，只看到她对男权的公然挑战(tiǎozhàn)，只想(zhǐxiǎng)到她身后一定有一个奸夫，只想看到她尽快受刑——薛至武是为证明手中的权力牢不可破，看客是想让生活增添些许刺激。 当薛至武以居高临下的(de)(de)方式审问、殴打詹周氏时，她想起以同样的方式痛打(tòngdǎ)她的詹云影，警察与丈夫的形象(xíngxiàng)，在只能处于低位的她眼中合为一体。权力机器的暴力、男性个体的暴力，以及看客身上体现出的社会的暴力，形成合谋。 詹周氏紧紧握住薛至武的(de)手臂反抗暴力，虽令薛至武感到意外，但对观众而言逻辑(luójí)合理。詹云影与她结婚前，虽流露(liúlù)柔情，但婚后逐渐暴露残暴冷漠的大男子主义面目。嗜赌如命且屡赌屡输(lǚshū)的他(tā)，动不动便对詹周氏拳打脚踢发泄怒火，而在把家底输光、詹周氏借无可借的情况下，他也不允许她抛头露面，禁止她外出做工(zuògōng)。不肯忍受肉体与精神双重折磨的詹周氏，为了活下去愤而杀夫。同时，迷信的她为了永世摆脱詹云影的纠缠(jiūchán)，按照宋瞎子给她的“指引”，让詹云影身首异处(shēnshǒuyìchù)，并将(jiāng)他无头的尸体分割。既然为了活下去敢于杀夫，她也就敢于反抗薛至武的暴行。 但这些行动，是由目不识丁的詹周氏的求生本能所(suǒ)催生的。正因为她如苏青(sūqīng)所言“缺乏知识”，她才会在薛至武谎称找到了詹云影的头颅时吓破了胆，打算(dǎsuàn)对他言听计从。 西林为她(tā)写的辩护文章，让詹周氏的内心强大起来。这篇经王许梅之口传入她耳，并(bìng)被她铭记于心的文章，在舆论(yúlùn)层面也激起了公众对她的同情。西林笔下类似(lèisì)“千百年来，这个世界一直属于那些刚愎自用的大丈夫，愿今天的女性不要屈服，不要让他们得逞”的话，与苏青摆事实、讲依据、给建议的文字相比(xiāngbǐ)，有些像口号(kǒuhào)，但詹周氏首先需要的，何尝不是口号的激励？ 心里(xīnlǐ)生出力量，才有勇气前行，才能让她与在新时代成为阶下囚(jiēxiàqiú)的薛至武(xuēzhìwǔ)，隔着监狱栅栏平等对峙。而事实上，苏青的文章(wénzhāng)存在把詹周氏视为精神病人的遗憾笔触，而电影中的詹周氏，只是一位命运被男人意志决定的正常女子。 詹周氏改命是历史事实，也是时代(shídài)夹缝中的特例。 对詹(zhān)周氏说“想(xiǎng)活，就要自己想办法，不惜一切”，并且照这句话践行的王(wáng)许梅，并没能如愿以偿地活下来。王许梅，其实像片中的许多(xǔduō)人一样，一直在被无常的命运捉弄。张宝福(zhāngbǎofú)（李现饰），虽然没有与詹周氏一起犯案，却因给她介绍过工作，被薛至武当作奸夫和共犯严刑拷打、屈打成招，而他借机逃(táo)下囚车时，被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撞死。 这是影片的(de)残酷，也是陈可辛的清醒，让人想起他在《双城故事》《甜蜜蜜》《如果·爱》《投名状》等作品中，对于(duìyú)时代与个体命运、生命与死亡(sǐwáng)突至议题的处理。 时代热衷(rèzhōng)怎样的戏码，几乎没有人能真正参透。就(jiù)像西林排演的话剧《娜拉出走记(jì)》正在热演，詹周氏(zhānzhōushì)杀夫案一出，马上就被根据该案件改编的同名话剧抢去了风头。而之前那些(nàxiē)去看《娜拉出走记》的众多男性观众，走进剧场的目的，也只是为了一睹西林的美貌，而不是要对鲁迅在《娜拉走后怎样》一文中说的“娜拉出走后，不是堕落，就是回来(huílái)”来番深究。 （来源：北京青年报(běijīngqīngniánbào)）